知时

我爱笠尼
我爱女孩子

四季(二)


仲夏夜之梦

我轻轻地放慢自己的步子。
一步一步,小心翼翼,莫要惊醒了沉睡在仲夏之夜里的精灵。
前进的时候,软绵绵的青草一片片倒下,带着未干的雨水的树枝扫过我的脸颊。
夏虫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夏日的乐章,看似简单重复的音调却隐隐约约有着起落抑扬,从阴暗幽惑的草丛传出来,悠悠扬扬一直到天边。
傍晚时骤雨初歇。
空气中仍有丝丝缕缕夏日的燥热缠绕漂浮,湿润的气体吸入肺中有些透不过气,带着的土地腥味却甚是清新。

拨开眼前最后的一枝密叶,终于霍然开朗。
这片山头小林的尽头是一片裸地,不算陡峭的崖头上有一块大石——是的,那就是我今晚的目的地。
不曾料到的是,石上已有一个静谧的背影安详地处于满天繁星之下。

有一些小小的失落,但又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惊喜——我从未想过在这个小村庄会有与我心意相同之人。
一次机缘巧合之下,我发现了这个隐秘之所。从这个崖头,俯瞰可见整个安然卧在群山摇篮之中的小村,仰首又可见广袤无垠的碧空。更妙的是,光秃秃的崖头,偏有一块平滑的石头——好似一个无声的邀请。
当时尚是三月春光,我便遥想夏夜坐于此处,安静参悟于天地之间,必是妙不可言。
却不想会有人捷足先登。

我定下心神,细细看去,那背影的轮廓似是有些熟悉之意。
好像是……那个腼腆的邮递员。
再次辨认,我坚信了自己的猜想。我记得她那总是笔挺的脊梁——而如今,即便是坐着,她也是如此。
满天繁星洋洋洒洒于她的头顶,明亮闪烁。远处群山连绵深沉,又为她的背影添上几分神秘的魅惑。

稍稍犹豫了一下,我还是慢慢地走上前去,仿佛是被夏夜的精灵迷了心神,一步一步缓慢却又坚定。

待到反应过来,我已站于她的身后。不知为何,她竟似乎仍然没有发现那个不请自来的我。
有那么一瞬,我似乎听到了她的抽泣。
下一瞬,我打破了僵局,鬼使神差地,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。

她惊愕地转过头,仰视着我。
她的眼眸漆黑如墨,此刻却盛着无数闪耀的朗朗星辰——不,闪耀的不只是我背后的繁星,还有那未被拭去的泪滴,小小的一颗,呆在眼角。
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她的脸。
平日她总是低着头,压着那顶泛白的帽子,递过信之后离去的背影甚至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意。
我不明白她为何对我的态度如此奇怪,但我不是会纠缠于这种问题的人。

她似乎反应了过来,低低的叫出声,“怎么会是……”
我尽量地露出一个友好的表情。
“我来采风。”身为作家,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理由。
“看我多蠢。”她露出了一个有些懊恼的表情,嘟囔道,“是的,我当然知道你是一个作家……”

我是这个春天才搬来这个小镇的。

看着她窘迫的脸,我有些好笑,但并没有笑出声来——我不想再让她更加不安。于是尽量平稳地开口,“恩……很美的夜晚,不是吗?”
“是的,雷恩哈特小姐。”她似乎已经调整好了情绪,而那一滴泪也已不见踪影,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错觉。
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想,也许我能在你的身边找到一个我的位置?”
“当然。”她往右移了一些。
然而,她坐的位置本来就已经相当靠边。一块宽大的石头上,她却选择了最靠边的地方……这也许暗示着什么。

我不动声色地坐下来。
尽管她很努力地在平复呼吸,事实上,她也显得十分平静,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不安与紧张,以及,一种轻微的消沉与伤感。
不知为何,我突然很想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。我预感到这并不会是一个让人愉快的话题,但我知道,如果我问,她一定会告诉我。
这种信心来的让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,但我就是相信着这一点。
就像知道火会燃烧,而石头坚硬一样,我知道她会对我坦诚。

我始终没有开口询问。
我只是坐在她的身边,静静地享受这个奇妙的夜晚。
村庄里灯火点点,湿润的天地如同一个刚刚从清澈的小溪里露出头来的孩子,湿答答地眨着带着水珠的长长睫毛。
我知道每一个湿漉窗户的后面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,或是快乐,或是悲伤。

作为一个作家,我从来不拒绝故事——很多次,在昏暗的客厅里,我坐在软的旧布座椅上,端着一杯热咖啡,听着来人叙述自己的故事,一旁燃烧的壁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,窗外漆黑,雨水点点滴滴。

我忘记了,是什么时候,她轻轻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。
就像你不知道宇宙是何时创生,光亮是何时出现一样,有一些事情,在你反应过来之前,它就已经发生了;并且它发生地是那样的自然,好像本来它就应该是那样子的,说不出来理由,但你就是没有任何的突兀与不适感。
她一句一句地说着,说着自己早亡的父母,说着自己倔强的弟弟,就像对一个老朋友那样有些漫无边际地闲聊——但事实上,也许我们两个连熟人都算不上。
然而,说者和听者都感到是如此的亲切与自然。
也许,这个夜晚,真的有些不对劲。

她的声音如溪流涓涓,和缓而又清晰地流入我的耳底。
就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我也忘记了她是什么时候结束。

事实上,她的故事并不怎么特别。
相依为命的姐弟,一个仍年少轻狂,想去看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缭乱精彩;一个去早早地被生活磨去了棱角,只想安安静静地过上一生。
矛盾的堆积,生活的摩擦,终于在某一天爆发出来——激烈的争吵,彼此刻意的伤害,摔门而去的少年,与黯然神伤的少女。
说到底,也不过如此。

请不要说我凉薄。
我见过太多更加离奇的命运无常,见过太多更加悲壮的爱恨情仇,相较之下,她的故事,实在是太过平淡无奇。
生活这种东西,本就是苦的——而她的那一份,还没有到无法下口的地步。

尽管如此,我的心中依旧升起了一种不可控制的情绪。
我曾为别人的悲戚而动容,也曾为命运的无常而唏嘘,但我始终只是个局外人,一个淡淡地见证着一切的看客罢了。
如今,听着这个普普通通的故事,我却陡然有了几分感同身受,几分怜惜,几分不忍。
我突然想起,我身边的这个安静的女孩子,她不过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罢了,她本应该有更加无忧无虑的生活,而不是在这里独自伤怀;她本应该有一双更加清澈而单纯的眼睛,而不是盛满忧伤和沉静,深邃如海。

想到这,我不禁有些迷茫与不解,明知道世上有如此之多的苦难,为何我仍然想为她求一个圆满欢喜?这难道不是太过贪心,太过苛求了吗?
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。
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,用最真挚的心,去为她期盼,为她祝福。

我希望能伸出手抚平她眉间的忧郁,我希望能用温暖的话语赶走她心底的阴霾。
但是我不能。
我甚至找不到一个理由,把她轻轻拥入怀中,拍着她的背,让她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会——而不是慌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,尴尬地掩饰着情绪。
因为,我们连朋友都还不算。

我不会说那些温柔蕴藉的安慰之语,因为我始终坚信,人生的价值本就在于苦难与折磨,而妄图在其中搜寻到安逸与享乐之人,只会沉沦堕落于自己所幻想的天堂里。而安慰之于苦难,就如同方糖之于黑咖啡,勉强加入,只会显得不伦不类。

但在此刻,我很想说点什么——如果我只是沉默,未免显得有些不尊重。
或者,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危险,一种违背自己内心的危险。我想去安慰身边的这个女孩——光是这样想,我便开始在心里批判着自己的软弱与动摇。

最后我的开口显得非常笨拙而生硬。
我指着穹顶,说,“你认得星座吗?”

实际上对于一个在山村长大的孩子,这种繁星满天的景象并不是那么珍贵罕见。但是她不知道,那些连在一起星星,还有着自己专门的名字——当我说到这一点时,她的眼里透着好奇的光芒。
于是我一个个地教她辨认。

由织女星沿着银河向南,蝎子座那颗红亮的心宿二;狮子座东面的牧夫座里著名的古埃及的“神殿之星”……夏季大三角的壮美是在烟雾缭绕的伦敦所无法看见的。

我仍记得四岁时,父亲带我观星。
我们躺在带着露水的草地,青草的香气与香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,惹得我昏昏欲睡。父亲低沉的声音穿过草间,透过缭绕的青烟,模糊在耳边。

“我们都处在深壑里,但其中的一些人却在仰望星空。”

现在我依旧把这句话说给我身边的这位为了生活而疲惫的年轻女孩。
我不知道她是否懂得,但我想告诉她:在泥泞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,跌跌撞撞行走的的我们,并不应该失去仰望星空的勇气。山的那一边也许依旧是山,但在翻越重峦叠嶂之后,终有一天,你会看见梦中的那片蔚蓝的大海。
把自己束缚起来也许可以避免危险,但也永远失去了自由与乐趣——这种自由与乐趣在未知中产生,而消磨于熟悉平淡的日常。

我几乎可以想象她的弟弟——他一定有硬实的头发,浓密的眉毛,如火般的烈焰双眸里燃烧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。
他是如此地心急与焦躁,因为青春的火苗在他的心底灼烧,以至于灼伤了他最最亲近的家人。
我相信他们是深深地关怀着对方的。
只不过,缠绵如唇齿相依,也有着不经意伤害了对方的时候。

我想这个聪明的女孩一定懂了我的话。
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了光彩,有了热度,迷雾渐渐消散,前路已然清晰。

“是我太过固执。”她轻轻地叹息。“他终究要去寻找自己的路。”
是的,雄鹰决不留恋温暖的巢穴,因为它的归属只能是浩瀚的蓝天。

“他是要走的。”她又再次重复。
“而你呢?”她突然抬起头来,看着我的眼睛。“你会走吗?”
当然会——
我本应该这样说。
但看着她眼里奇异的光彩,我一时不能开口。
“也许。”我勉强说道。
她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来。
“但不是最近。”我赶忙补充道。是的,我就是看不得她情绪低沉——那双眸子就应该是永远闪烁着生动的光芒的。
于是她就浅浅地笑了。

我呆坐在那里,看着她嘴角上扬的弧度,那里似乎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——山顶之上的壮美朝阳,城市夜晚的华灯初上
,都不及这个笑容的一丝一毫。
这个笑容是这样的温暖,几乎让我的心都迷失其中。

虫鸣深深,星光点点。
这个奇妙的仲夏夜,我似乎做了一场大梦。如果这真的是梦,那么我宁愿不要醒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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